「這種案子會投反對票，很少見！」在對話那一端，證券投資人及期貨交易人保護中心（簡稱投保中心）專員在知悉《今周刊》記者的問題後，略感訝異的表示。
時間回到今年六月十九日，在全球牛仔布製造大廠年興紡織的股東大會上，僅有排定一個討論事項：「取得或處分資產處理程序」修訂案，該案以占出席股數89.96％的贊成票通過。根據投保中心經驗，這種討論事項，就是那種在一般情況下鮮少出現反對票、不會吸引太多關注的尋常議案。
然而，在這場股東會中，卻有一個股東投下了反對票；而以這位股東在全球管理資產的規模，很難不引起注意。它，是全球最大、掌管逾8.25兆挪威克朗（約新台幣27.82兆元）資產的主權財富基金—挪威央行（挪威銀行）旗下的挪威主權基金。
當記者去信詢問這位外資大股東何以「罕見地」投下反對票時，挪威主權基金並未給出正面答覆，但在回覆記者的信中附上一個網址連結，連結指向挪威主權基金官網上的「責任投資」頁面，而順著頁面往下滑，是挪威主權基金的《全球投票指南》（Global voting guidelines）報告。
在指南的開頭，有這麼一段原則性的宣示：「我們的投票原則，著眼於該決策是否有益於公司的長期經營績效，並能降低與公司的治理、環境和社會實踐相關的財務風險。」
「公司治理、環境和社會實踐」，英文縮寫是ESG（Environmental, Social, and Governance），中文俗稱「責任投資」，是一股近年在全球金融圈掀起的投資新浪潮。去年底，本刊即以封面故事的規格，報導這場「ESG投資革命」對全球金融市場的衝擊。
(圖片來源：Solidarity Center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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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另一把「尺」看投資
外資加大力度審視公司治理 全球紡織大廠成ESG教案
ESG與挪威主權基金在年興股東會的投票行為有何關聯？讓我們先將時光再度倒轉一下，回到去年七月。
二○一八年七月十日，挪威央行將年興列入主權基金投資的「觀察名單」。當時，挪威央行給出的理由是，年興在非洲賴索托的工廠出現嚴重違反人權的情節，包含性騷擾事件、勞工職業健康與安全顧慮等，這些都是涉及ESG投資的指標性議題。
值得留意的是，就在列入觀察名單的一個月前，一八年六月十二日的年興股東會上，挪威主權基金是全力支持公司派所提出的各項議案、董監改選提名人選；進一步往前看，一五年到一七年，這三年的股東會也都明白顯示，挪威主權基金在投票行為的表現顯然是年興公司派的「好麻吉」。
換句話說，長年支持年興公司派的挪威主權基金，在今年股東會中唯一一個、被認為最不可能出現反對聲音的公司派議案中，投下了反對票，時間點恰巧在其將年興列入觀察名單後的第一場股東會，難免被認為，挪威主權基金正「加大力度」檢視年興的公司治理狀況。
回頭細看年興今年股東會修訂案，我們發現部分修訂條文，似乎也違背了挪威主權基金投票指南中的ESG精神。例如：條文第十條開放衍生性商品的「交易性操作」，或許被挪威主權基金認定無法與「長期經營績效」、「降低公司治理風險」的原則搭上邊。
其他條文，如修訂案第九條的「授權董事會在新台幣十億元內先行決行， 與子公司彼此取得或處分資產」，也可能被挪威主權基金認定，與投票指南中「應避免母子公司間關係人交易」的原則有所矛盾。
於是，在股東會投反對票與列入觀察名單之間，我們發現了一個共通點：ESG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一年過去，年興並未轉成不投資名單，或許表示公司確實正在改善。然而，「仍然」在觀察名單上的這個現實，也間接透露了挪威主權基金對於年興的「ESG表現」，依舊難以放心。
一位業界人士分析，挪威主權基金持有年興二．○五％股權，整體外資總計約持有年興十一％股權，而該案在股東會中的反對票數占公司總股數約六％，且所有反對票皆是「電子投票」，以此來看，挪威主權基金的態度或許也影響到其他外資股東。
更麻煩的是，據年興表示，在股東會召開前、投票後，這位意外投下反對票的外資大股東，均不曾對這項討論案與年興進行事前溝通，也沒有任何事後解釋。這是事前無從防範、未來也不知如何避免的意外一刀。
這還沒完，今年八月，與挪威主權基金合作的人權組織，甚至直接與年興的三家品牌客戶簽約，若年興海外廠違反人權的情節未改善，客戶必須減少對年興的訂單（詳見第一○○頁）。
年興的問題，恐怕也是台灣許多企業主未來必須面對的問題。
從專業領域變主流
良心投資大爆發 華爾街大咖制定新準則
「現在接到的詢問愈來愈多……。」談及台灣過去一年的ESG發展狀況時，資誠永續發展服務公司總經理李宜樺觀察到，隨著ESG議題在全球發燒，台灣企業主的意識也愈來愈高。
「現在沒什麼人在問企業社會責任報告書怎麼寫了，更多企業主現在想要了解的，是ESG策略如何擬定、如何去做具體KPI（關鍵績效指標）的設定，以及如何與財務的績效結合等。」李宜樺表示。
去年，本刊報導多家國內企業遭外資機構以ESG之名列為投資黑名單，一年過去，儘管當時在國外投資機構黑名單上的台灣企業，因為自身努力或投資機構的評價方式調整，多數已獲得移出，惟就全球趨勢來看，這股投資新浪潮的發展反而更顯迅猛。
根據聯合國「責任投資原則」機構（PRI）統計，截至今年三月底，PRI的簽署機構家數已來到2372家，旗下管理資產規模上看86.3兆美元。「全球ESG革命正來到一個關鍵的轉折點（Tipping point）。」英國《金融時報》於六月的報導指出。
《金融時報》並強調，2019年，是ESG從專業領域轉變為主流的一年。為何會這麼說？讓我們從去年底出爐的一份新會計準則說起。這是一份來自華爾街、統合最具分量投資者共同意志的全新會計準則。
「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。」談及去年十一月底推出的新會計準則，接受本刊訪問時，美國永續會計準則委員會（SASB）的主席哈雷斯（Jeffrey Hales）如此強調。
去年十一月，SASB推出了全球首套針對特定產業的永續發展會計準則。一一年成立的SASB，經過六年多的研究，在一八年十一月推出的這份準則，參與制定準則的成員涵蓋眾多華爾街一線投資大咖，包括知名投資銀行高盛、摩根士丹利、美銀美林等，成員也納入多家重量級資產管理公司，如貝萊德、富蘭克林坦伯頓、富達，以及指數型基金巨人先鋒集團（Vanguard）等。
一向被認為是「財務利益至上」的華爾街，為何如此看重以「永續發展」作為號召的SASB？
回答這個問題之前，讓我們先談談目前主導全球ESG發展的另一個標準：由全球永續發展標準委員會（GSSB）制定，2016年推出的「全球報告倡議」（GRI）準則。
簡要來說，GRI框架的特點在於，它幾乎涵蓋了當前ESG發展的所有面向，鼓勵企業「自行揭露、愈多愈好」；但對於「投資人」來說，若要從這樣一份包山包海的報告書中，抓出「影響公司業績的關鍵因子」，往往陷入不知從何下手的「資訊超載」困境。
如今，有著百分之百「華爾街投資DNA」的SASB永續會計準則，就是要解決投資人「不得其門而入」的問題。它的企圖，是制定一份讓投資機構輕易上手的標準，依循這份標準，投資機構將能快速邁開大步，用更貼近世俗的「投資賺錢動機」，參與這場原本由聯合國掀起、以道德與良心為名的投資革命。
於是，從制定標準的核心成員開始，SASB就很「投資」。事實上，除了前面提到的華爾街大咖之外，在初版準則於去年底上路後，SASB陸續吸引了美國以外的投資巨人，如加拿大退休金計畫投資委員會、挪威央行與施羅德加入；也因此，彷彿為高尚的信仰快速制定一套詳盡的市井行事戒律一般，這份準則，也在發展的過程中得以毫不費力地、就讓ESG指標與資本市場的連結持續深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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調整選股腦袋
各類相對應的ESG指數隨之而生
「SASB標準的一個特色，在於強調與投資人的溝通，並專注於『財務重要性』。」哈雷斯解釋。
為了評估各議題在不同產業中的重要性，SASB收集各項企業報告、股東會決議、媒體報導等原始文件，從中尋找ESG相關議題的關鍵字，逐步歸納出各項因素對於營收成長、資本報酬率等財務表現的關聯，最終，完成了一張「企業評分地圖」。這是一張涵蓋十一個主要產業、77個次級產業與26項ESG議題的「重大性地圖」（Materiality Map）。
自此，投資機構得以「按圖索驥」，依照企業所屬產業，在眾多議題中找到影響企業財務表現最關鍵的ESG因素，給予更精準的投資評分判斷。以科技產業中的半導體業為例，SASB歸納發現，26項ESG議題中只有九項會明顯影響業者長期經營績效，相對以往，投資機構要換上ESG的選股腦袋，自然方便許多。
「一旦確定每個產業的關鍵ESG議題，也確定每個議題的相關績效指標，企業就可以與同業就相同的財務重大問題進行溝通，也方便進行比較，投資人更能藉此做出更完善的投資與（股東會）投票決策。」哈雷斯表示。
長期關注永續投資發展的李宜樺則認為，相較GRI等準則，SASB更要求指標的「量化」，例如：在公司如何管理能源消耗與價格變動的風險上，SASB就會希望企業能具體回答公司的消耗能源總量、綠能使用比例等，「這樣的指引，就是告訴企業，不能只是說故事，而是要有具體成績。」李宜樺強調。
整體來說，ESG對資本市場的革命浪潮，在過去一年首度出現「源於資本市場」、「純粹為了投資而生」的評分準則，影響所及，不但從投資銀行、資產管理機構到退休基金大量「調整選股腦袋」，各種相對應的指數也隨之而生。
今年九月，彭博就基於上述SASB的基準，推出全新的SASB ESG指數系列，包括針對美國大型股的彭博SASB ESG股票指數，以及針對投資級企業債的彭博SASB ESG固定收益等共九檔指數。該系列指數標榜的一大重點，就是在為上市公司生成獨特的ESG分數時，利用SASB標準進行篩選。
ESG浪潮進入轉折爆發點
國內指標企業積極因應 全球央行跟進助陣
有了可供作為績效指標的各類指數，也有簡單可行的選股工具，這是《金融時報》認定今年ESG已從專業領域轉變為主流的原因。而這股從華爾街颳起的投資新旋風，儘管方興未艾，但也快速吹進了台灣。李宜樺就表示，日前已有台灣企業客戶被外資股東要求，公司必須對接SASB準則。
與國際發展的路徑相似，過去一年，台灣的ESG浪潮也出現了資產管理業者加速參與的新變化。今年八月，元大投信推出國內首檔ESG相關ETF基金：臺灣ESG永續ETF基金，標榜追蹤台灣永續指數，成立時規模雖僅十四．六億元，但在兩個月後的十月中旬，規模已近48億元，成長頗為迅速。
事實上，為了解國內企業對於ESG浪潮感受程度，本刊也逐一詢問台股市場各產業領域極具分量的指標性企業，包括科技業的台積電、鴻海、聯發科技，傳產的台塑、台泥、統一超商，以及金融產業的元大金控、富邦金控、國泰金控、中信金控、中租控股等；在這11家大型企業中，有八家業者表示，「過去一年，外資股東或國外機構詢問公司ESG相關問題的頻率高於以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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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外，面對ESG相關的各種疑難雜症，諮詢專業顧問機構已是每家受訪業者的基本動作；其中，有十家業者不再被動等待詢問，而是加強與國外股東或投資機構的「主動」溝通。尤有甚者，還有七家企業指出，為了因應ESG的投資浪潮，公司已經著手進行組織調整，如設立專門負責的部門。
除了會計和審計系統出現了「接軌投資」的改善，另一個被《金融時報》認為ESG發展迎來重大拐點的關鍵，是作為金融市場最後貸款人暨監督者的全球央行，對ESG意識的「全面覺醒」。
一九年四月十七日，成員包括英、法、德、日等全球三十六家重要央行的綠色金融體系網路（Network for Greening the Financial System, NGFS），發布了首份倡議報告《如何面對氣候變化帶來的金融風險》。文中，對全球央行與金融監管機構提出建言，包含「將氣候相關的風險與金融穩定性監管相結合」、「將可持續性因素整合到央行的基金與外匯儲備投資組合中」，精準對接ESG的投資浪潮。
儘管，報告的建議僅是原則性的，但作為NGFS發起機構之一的英國央行總裁卡尼（Mark Carney）在今年七月公開強調，估計不用幾年，這些自願性的倡議就將成為「強制性」的，他並警告，資產管理人與銀行業者最終將不得不吞下政府制定的法規。
事實上，部分有「先見之明」的央行，早在NGFS倡議前，就已動起來。
今年三月二十日，荷蘭央行成為第一家簽署聯合國責任投資原則（PRI）的中央銀行；而法國央行則具體制定了投資準則，除了目標在今年底把ESG分數表現最差的二○％企業列入投資黑名單，亦將權衡一國的碳排放量，以此作為「是否持有該國債券」的標準。此外，法國央行更表示將積極行使股東會投票權，深入地影響被投資公司的重大決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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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「良心」出發的投資革命
引發連鎖效應 全球企業都必須學會的「遊戲規則」
政府主權基金的加大關注、華爾街投資大咖的支持，乃至全球央行的高調倡議與行動，在在都顯示近年全球興起的這股綠色選股革命浪潮，已然從幾年前以歐陸為主的零星力量，快速擴大成一張包圍全世界的ESG之網。
在這張快速擴張的包圍網內，別以為只有枱面上的上市櫃企業會受衝擊。在前面提到的十一家國內大型企業調查當中，有十家業者異口同聲表示，目前已經對「所有與公司有關的合作廠商」，都要求必須注重ESG的績效與管理表現，至於剩下的一家企業，則表示「已對超過半數的合作廠商」做此要求。
換言之，即使是尋常較不受到外資關注的企業，同樣可能因為業務合作的關係，而必須學會「ESG遊戲規則」。事實上，今年獲得美國《霸榮》周刊評選為「ESG最佳企業」的百思買（BestBuy），若翻看其企業社會責任報告書，可發現該公司前年曾針對台灣供應商的外籍勞工聘用條件缺失，要求台灣業者積極改善。也就是，因為ESG，一家看似遙遠美國大企業，也能改變一群台灣小型製造商的勞動條件！
去年，本刊以「一場未完成的革命」，形容ESG對資本市場，特別是對股價的影響仍需時間深化。今年，注重財務績效與可量化指標的SASB準則上場，全球央行與歐美主要金融監管機構正加大對ESG的關注力道；同一時間，市場對紛雜的ESG評比標準也漸漸有了共識。
三股力量匯聚之下，讓這場以「良心」出發的投資革命，已快速從全球金融市場的舞台邊緣，走向中央的鎂光燈前。一年過去了，這輛名為「ESG市場變革」的列車，車速持續加快中，還沒找到座位的台灣企業主與投資人們，務必加緊腳步。
美國消費電子零售巨頭百思買(BestBuy)，因近年在社區參與、人權、碳排放，乃至商業道德等多方面表現優異，被《霸榮》周刊評為全美最具永續性的企業。(圖片來源：Getty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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